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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风匿处

当一幢幢高楼清晰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,我盼了许久的心突然没有了激动与喜悦。一股莫名的隐痛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,从我的脚掌开始向上传递,很真切。这种隐痛穿透掌心,缘着双腿,透过腹腔,笔直地指向心脏,又从心脏向四面扩散,继而传遍全身每一寸肌肤,渗进每一个毛孔,当然地,也再次传给了脚掌。这时,痛剧烈起来,以至我的双脚有点抓不住土地了。哦,是钢筋混凝土地面,是一粒尘土没有的地面。
       天空的云,一朵一朵,呆立不动。空气中,没有带着土腥的草味儿,没有夹着野性的花香。楼宇间,是整齐划一的水泥地面。路两旁,等距离栽种着修剪过的小叶女贞和侧柏,圆的浑圆,方的见矩,毫无旁逸的枝,斜生的叶。道上,三两只长毛犬温顺地低首垂耳,训练有素地立于一边,毫不挡道。见有人走近,也仅略略地抬一下眼皮,哼也没哼一声,又继续垂下它的大耳朵,继续悠闲地注视着地面。也许,看到了它的好朋友蚂蚁。反正我是看不到的,地面很白,很光洁,我看不见一只蚂蚁。我的目光到处游移飘忽,就像翩飞的蝶,扇动着翅膀,面对着满园盛开的花,却又不知道应该落到哪一朵上。
      展开掌心里攥得汗津津皱巴巴的纸,十幢四单元308室。没错,就是眼前这幢,第四个楼道,至三楼左首便是。这是我曾经居住了18年的红砖青瓦的老宅拆迁换来的新居,有100多平米,三居室,很宽敞。
       家,就在眼前。抬起脚,迈向楼道第一级台阶。
      “我在向家走去。”我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。
      叮咚声换来父亲惊喜的咳嗽,哥嫂亲热的寒暄,侄儿怯怯地一声低唤。我还未来得及摸摸侄儿圆溜溜的小脑袋,他却已躲进自个儿的小天地去了,这使我想起了二十年前,雨天,老屋泥墙上爬着的蜗牛,伸出触角,小心翼翼地蠕动着,若碰了什么一下,立即缩了回去,好久不见再伸出。
      一切都是新的。我说。
      是啊,全拆了,方圆几十里,涉及三个乡镇,十多个村庄,几百户人家。现在好了,全搬进了新楼。
      真想看看老宅,我说。
      老宅两年前就拆了,回迁楼没有建成的时候,我们都是在外边租房子住的,那小鸽子笼,可拘束人了,现在好了,终于搬进新居了。
      真想看看老宅,我说。
      不累?那——这就带你去?怔了一下,哥说。
      嗯。
      顺着刚才的路线,下楼,出门,过一条马路。
      看到没?就这片是我们村的地,这幢楼脚下就是我们家老宅基地。哥说。
      老宅呢?
      仰视。
      青灰色墙体,深紫色琉璃瓦顶,簇新,庄严。
      我嬉戏了整个童年的院子,我陪伴了三十多年的丝瓜架,老槐树,池塘野鸭,枝头鸣蝉,一下子,全都被一把大犁耕了,种上了高楼。
      二十年前,就是这里,就是这样的初夏时节,我走出了村口。那天真热,柳枝上早到的蝉已开始聒噪。我感觉自己就是泥土中蛰伏数年的蝉,终于在这个夏季可以破土了,可以蜕壳了,可以跃上高枝鸣叫了。
      老家有一种说法:蝉,地下十四年,枝上四十天。为了枝头的刹那,蝉经历了漫长的孕育。一个夏季,一根树枝,就是蝉生命的全程。面对蝉的命运,家乡的人有太多的惋惜。于蝉,却何尝不是一份精彩?那么,短暂又算得了什么!
      走出村口那座木桥时,在桥头柳树根下捡了一只刚蜕壳来不及飞上梢头的蝉,嫩嫩的,湿湿的,翅膀还有点皱。它在我掌中扭着,几次试图飞走都没有成功。腹部的鼓膜不停地颤抖,那声音,喑哑,凄凉。原本想让它做我旅途的伴,走出去很远,看到了一棵粗大的刺槐,便将它安放在枝丫上,眼看它的翅膀慢慢伸展,又迅速覆盖了全身。我知道,它可以飞翔了,才又转身离开。
      二十年了,那只蝉假若繁衍了后代,它们会在哪里安身?村庄已经没有了它们栖息的处所。这个夏天,它们会在哪里鸣叫?二十年,间或回乡,也仅匆匆地来,匆匆地去,从未想起过它们,今天,突然地跳入我的脑际,挥之不去。
      二十年,我有很重要的任务:挣钱。为了吃饭穿衣,为了孩子读书,为了单位宿舍换成商品房,两居室换成三居室……一连串的事情,容不得我喘气。二十年,最爱听的不是钢琴曲,是手指点数钞票的声音。钞票,好东西。有它,我才能为母亲立一块大理石墓碑。母亲的坟头太小,年年雨水,泥土冲走了许多,已经越来越小,都快看不见了。有它,我才可以带父亲去大城市检查一下身体,电话里,他总是咳嗽。有它,难得回家时,我才可以拎着大包小包弥补我不能久住的遗憾。于我个人,是这样,大至国家,不也如此么?没有钞票,我的老宅怎么可能拆迁,老宅周围原本只长庄稼的土地,怎么可能长出高楼呢?
      太阳开始打哈欠了。打哈欠是传染的,我也立即长大嘴巴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,眼泪跟着哗哗地出来了。哥说,瞧你,跟小时候一样,一打哈欠就有泪。累了吧,回家吃饭,早点休息。你嫂子昨天就备好了菜,这会儿早端上桌了。
      夕阳揉着眼睛,摇摇晃晃喝了酒似的,醉醺醺地盖起被子打呼噜去了。我和哥趁着最后一丝光亮返回。
      儿时,这个时刻是最热闹的。早吃的人摇着蒲扇晃着膀子去村口纳凉了,贪玩的爷们还聚在树下打着扑克、吹着牛。女人肩上搭着一条汗毛巾,一边揩脸一边对着自家男人嚷:玩不死的,晚饭粥熬稠了,洗澡水也烧好了,还不回?嘴巴也不用闭,接着冲前方再吼一嗓子:“小崽子们还不上来!天都擦黑了,小心水鬼出来吃了你的肚脐眼!”因为池塘比较远,声音明显比刚才吆喝男人时来得粗野洪亮,可一眨眼又被池塘里稀里哗啦的水声、杂乱的尖叫、柳树下的哄笑淹没了。
      今天,这里很安静,没有柳树,没有池塘,没有女人,没有吼声。马路上比扫帚扫得还干净,除了我和哥,再没第三个人影。
      夜,沉闷。远处建筑工地的嘈杂,透过窗子直往耳朵里钻,左耳进右耳出,源源不断。拉开窗,除了燥热,再没有感觉。干脆,在阳台上仰面躺下。儿时,夏夜,都是躺在地上睡觉的。吃过晚饭,拎把笤帚,村口场地上扫出一块地,扔一张大柴席,全家老小一顺溜仰面躺着,看萤火虫与星星比亮,听蟋蟀和纺织娘赛歌,闻驱蚊蒲棒燃起的浓烟,不消一袋旱烟功夫,就鼾声四起了。那时,天就像我家土灶上的大锅,黑魆魆,圆溜溜,星星就像大锅熬汤时,浮在水面上的油花,东一颗西一颗,一闪一闪飘飘忽忽。那时,天是圆的。
现在呢,天被尖刀般峭立的大楼割成了一块一块,或方或长,残破凌乱地在头顶上飘着。月亮也不知歪到哪座楼后面了,月光还是大方地铺撒着,像刚挤的牛奶一样新鲜,乳白。四周,连黑暗也找不到了,小区的路灯不声不响,白花花的光吐了一地。马路上的灯显得昏黄,有点刺目,与过往车辆前边两只大眼泡射出的光相比,又黯然了许多。
      条块的星空,黑魆魆陡立的楼宇,或白或黄的光,空调的呜咽,一切都朝我挤压过来,我若稍稍抬起头,准会撞破额角,擦伤鼻子。后背,阳台的地面正把白天吸收的热量毫无保留地馈赠于我,算是对久别的我一份热情吧。
      实践证明,高温导致脑神经运动加速。二十年前,那些人,那些事,如同一张张暗黄褪色的老照片,跌在枕边,陪着我做起了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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