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断层》系列随笔：老娘的书和花瓶

子在川上曰

现在，我还隐隐约约记得曾外祖父的模样：紫铜色的脸庞，乌黑的棉衣，乌黑的旱烟袋。听老娘说，曾外祖父曾经开有几十家作坊（备注：作坊，就是现代的小型加工厂。）几十家商铺，买了几百亩良田，几百亩山林。解放军南下后，他看到情形不对，立马送了自己的大儿子，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参加了解放军，并捐出了大量的钱粮物。由于外祖父是当时部队里少有的几个能够读书识字的士兵，参军后没多久，就被推荐进了军校，毕业后成为了炮兵部队的一名重炮指挥官。后来，他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，多次立功受奖。由于外祖父的出色表现，曾外祖父在历次的革命运动中都没有受到牵连。土改的时候，也仅仅只是被划为了富农。
　　老家人说，老娘是老爷子坑蒙拐骗骗来的。由于老爷子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孤儿，营养不良，很瘦，有点驼背，脾气又倔又臭，动不动对家人就又打又骂。老娘比老爷子小八岁，家境富裕，长得漂亮，从小读书识字，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。老爷子有一次得意洋洋地跟我们吹嘘，说老娘第一次带他去她家，曾外祖父让他去柴房抱柴禾来帮忙烧火做饭，被他立马拒绝了。他说作为一个男人，就得有男人的姿态，怎么能够干娘们儿的事情呢。老娘却说，自从那次抱柴禾的事情发生后，曾外祖父就跟老娘说，这个男人长得丑，脾气还很臭，既不会疼人，也不会体贴人，自私自利。以后跟着他过日子，你可有得苦吃了。
　　尽管曾外祖父坚决反对老娘跟老爷子在一起，但是，由于老娘是他最疼爱的长孙女，最后，还是妥协了。老娘出嫁后，还把他认为最值钱的三个大木柜送给了老娘。每个木柜都有一米高，一米五宽，两米长，里面装着他家几辈人收藏起来的雕版书和线装书。老娘生了大哥和二哥后，他又送了四十多块银元，并把祖传了好几代人的五个一米高的青花瓷瓶送来了。
　　十年后，文化大革命开始了，要破四旧，打碎一切旧世界，打砸焚烧掉一切与历史和文化有关联的东西。首先是拆除了所有的寺庙和道观，其次是焚毁掉了所有刻有古人手迹和诗词的字碑和雕刻，然后就是收缴各种古玩、古书和字画了，只允许流通当时政府出版的少数几样革命书籍。最后，便是批斗那些不肯积极合作，冥顽不化的老学究老先生了。由于收缴古书籍的时候，老娘舍不得上缴。到了批斗文化人士的时候，老爷子便吓坏了，花了一个通宵，用做饭的土灶，偷偷地烧掉了老娘的三木柜古装书籍。仅余下老娘偷藏起来的一本用黄麻纸油印的线装书《封神榜》，这本没有标点符号的书我后来还读过。去年回家，问老娘，她竟也不知道去向了。
　　至于那五个大花瓶，则是毁于大哥之手。他当时八岁，读小学三年级，跟着高年级的同学造反、革命。那天上午，他先是作为革命积极分子上台念了一篇老师写好了的发言稿。放学回家后，又拿着镰刀，跑到隔壁地主家的菜园里革命去了，把地主家菜园里的菜全部砍掉了。然后，就在自己家里仔细地寻找着能够彻底革命的东西。最后，发现了搁在木柜上面的这五个大花瓶。他个子矮，够不着，便找来了一个竹棍，费了小半天的功夫，累得满头大汗，才把这五个花瓶撬了下来，砸得粉碎。至于那些银元，则被我们小时候当做玩具玩，给玩没了。
　　去年，老娘来深圳，我们聊起了深圳的房价。我说，我有两个儿子，就需要在深圳买两套房，我这辈子都有可能要被这两套房子给毁了。老娘说，如果家里的古书没被你老爹烧掉，瓷瓶没被你大哥砸碎，也许我还有办法帮你。我说，文革十年，毁掉了中国五千年，再加上这几年大拆大建城市化毁掉了东西。现在，能够流传下来，值得我们珍惜保存并流传下去的东西，已经很少了。即使有，也大多是一些仿制品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