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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3-11-11 06: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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浅坐人和巷的旧时光
今天,是遮在记忆上的那一层细蒙蒙的灰尘。厌烦了它,不妨撮起嘴,轻轻一吹,再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古旧的时光便清晰起来。
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乡里娃,能有机会进城,总是欢愉且难忘的。舅妈的表妹嫁在城里,我每每有机会随舅妈进城。小小的我步行十多里路绝不觉累的,因为城里有个人和巷,人和巷里有个小书摊,那里的小人书足以解乏。舅妈还会掏出一角钱买两根油条把我的嘴吃得油光可鉴,再来一杯两分钱的红枣茶,慰藉少甜的舌尖。
这样的情形有三十年光景了。
穿堂风里翻小书
舅妈串亲戚一般选在夏日,田里闲,没什么事儿做,才领我出门。上路一直向北,到二院北边的小巷折向西,顶多两百步远至文渠河,不必过那石板桥,只需沿着河东岸向南走几十步就到了。可舅妈知道我的心思,每次都越过文渠河的桥继续向前,到人民路再北拐,右手边耸着一个老旧的门楼,青灰色的小砖瓦,叫人看了很心安,一个多小时的劳顿立时消弭。
门楼正对着人和巷,巷里密密匝匝的青色砖瓦房,那是居民区,我们不进去,只在门楼下那个小书摊前寻一个空隙席地而坐,看书摊的老人偶尔会从瓶底厚的镜片上方投射两道疑惑的目光,瞪着白多黑少的老花眼,说一声:“板凳坐。”旋即低下头,继续盯着捧在手里的书,这时我会有受宠之感。大多数时候我是蜷腿坐在自己脚上,抱一本书慢慢地翻。这时舅妈在哪里,干什么,我全不知道,很多年后,上班等公交的躁烦里,常会想起舅妈,那一两个小时的光阴她是怎么捱的?好像她有时会在对面坐着远远地看我,也有时起身,顺着人和巷往里迈几个小碎步,怯怯地望几眼,立即又回来,就像老家泥墙上爬行的蜗牛,偶尔伸出触角探两探,又胆小地缩回壳里。更多时候,不知道她在何处。
彼时,我自顾自盘腿在小巷的穿堂风里安坐,翻弄置于膝头的小人书,《宝莲灯》、《谢瑶环》、《阿诗玛》、《白毛女》、《花木兰》……这些都是百看不烦的,也翻男孩子喜欢的《七侠五义》类,滋生些许侠义心肠,仿佛自己也可以在英雄的肝胆里迅速长大。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在白素贞的西湖畔浮想,在阿诗玛的悲惨命运里沉沦。没有电影电视的日子,这就是我精神饥渴症的最佳食疗处方,我贪婪地吞咽,来不及咀嚼,不懂得回味,完全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模样。那又怎样?到底是一种幸福的囫囵,即便腿脚痛至麻木,不能行走,也是快意的。
为了舅妈少掏几个子儿,我一般选边角卷起的旧书,价格便宜,也不影响看。偶尔被新到的书吸引,摸过来翻开,油墨的香瞬即从鼻孔渗入肺腑,又扩散到每一个毛孔,醉,却舍不得闭上眼享受,总得匆匆瞄几眼,再装作不需要的样子放回,转头挑选别的书,那时,墨香一直沾在鼻尖上。
等我留恋地从小人书上拽回目光的时候,舅妈开始抖擞着掀开衣襟,摸索出包裹得紧紧的手帕。舅妈不识钱,她从来不问我看了几本,只顾把手帕展开,放到老人面前,数着朝老人手里放,直到老人说一声“行了”,舅妈就缩回手,再把手帕裹紧,塞回腰间,领我离开。有时,老人嫌她数着烦,就直接伸手到她掌中来取,她立即把手掌放平,尽量让帕展开,脸上堆着满满的小心和略略的不安。
舌尖上的红枣茶
儿时,对甜滋味最深的感受,不是糖果,那太浓烈,且很少有;也不是翻遍草皮挖的巴根草的须,芦柴的根,这甜,多了点青涩,并不爽口。独独红枣茶的甜,塞了满满一脑子。那甜,恰到好处,浓一分则太腻,寡一点则显淡。
在读完小人书起身要离开的时候,必经过一个红枣茶摊,我的脚底似乎因为看书太久生了根,走到茶摊前就拔不动了。舅妈笑一下,掣起衣角擦擦我的手,说,去喝。我欣喜地扑上去,舅妈连呼:别急,我来,小疯子。说着舅妈走到茶摊前站定,目光在桌上的几只玻璃杯上来回踱了几圈之后,在某一杯上落定,再冲我努一下嘴,指着小声道:这里面枣子大,就它?也不等我点头,舅妈便伸手揭开茶杯上盖着的一小块方玻璃片,玻璃片上沾满了茶水,舅妈抬起胳膊,小心地把玻璃片送到嘴边,歪头,张嘴,接住就要滴落的水珠,再就势吮一下,玻璃片不再湿淋淋。她满意地看一眼,轻轻放到桌上,嘴里嘀咕着,这下桌面不会弄湿了。说话时,眼皮垂着,面上有点讪讪的。其实除了我是没有人朝她看的,茶摊的老奶奶正在大声地跟旁边的大妈数落着儿媳的不是,对面书摊上孩子们都在低头翻书,有的自顾傻笑,窃窃有声;有的正伸着食指在舌尖上蘸一下,又接着往下翻;也有几个调皮的,看样子早就串通好了,趁书摊老爷爷不在意,背过手去和后面的人悄悄交换,这样,花一份的钱可以看两本书。看着他们偷换成功后狡黠的笑,我不免心生鄙夷,却也不愿揭发,有一点挨揍的担心,更因为红枣茶的幸福宽厚了促狭的检举心。
我坐在茶摊前长凳上,双手抱起茶杯,还未靠唇,暖心的甜味已袅袅地钻进胸腔,再也忍不住,咕咚咚饱咽两大口。低头看时,一杯茶已去大半,真有点心疼。晃晃杯子,淡黄色的茶水里,一粒已经饱胀得裂开肚皮的红枣随之旋了两圈,又在杯底停下。再晃,再旋,总不舍得一口就吞了枣。小口撮饮,枣茶的甜味更真切,绵软而悠长,牢牢地缠着舌尖,不肯离去。
终于只剩那颗枣了。仰起脖子,玻璃杯底朝天,轻轻一磕,枣滑进嘴里。不忍一下子咬破,就这么含着,在舅妈的牵引下,离开人和巷,离开古旧的门楼,离开小人书摊和红枣茶,向舅妈的表妹家走去。
一路上,枣在舌面上来回滚动,泡过的枣软糯,甜味慢慢渗出,一点点洇着舌尖。比起茶水若有若无的甜,枣的甜是直接的,真切的,霸道的,开始还一点点洇着,忽而就如波浪翻腾,一向少甜的舌头很快就遭遇了灭顶之灾。
文渠河水清又清
穿过人和巷,折回文渠河,过石板桥向南,不几步就到舅妈的表妹家。那是两层的小木楼,红漆木门,临河而耸。
那时不知河的名字,只觉得新鲜。河不太宽,水极清,看上去仿佛不深,水底的卵石看得明明白白。舅妈和大家絮叨家常的时候,我就下楼去河边,赤脚趟着水边的卵石走,任由软软的水凉丝丝地从脚面上欢喜地流。水边也散生一些水草,很是疏落,不像农村的池塘,岸边的野草风风火火地蔓延,水边的芦苇张牙舞爪地疯长,水底的葕藻不羞不愧,裸身窜出水面。文渠河里的水草则具有城市的特性,不野蛮,不虚张,但有灵性,还稍带点顽皮,在我蹚水的时候会歪头巴脑绊我一脚,然后笑嘻嘻从我脚踝边溜走。
文渠河是这些水草的母亲,她温柔娴静,就像穿着凤冠霞帔的皇后娘娘,无需多言,自然流露出一份贵气。这种贵气,震慑来自农村的我,不敢涉足太深,太远,浅浅地走几步就上岸。
那时,舅妈的表妹有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,小一点的是男孩,胆子却很大,一到中午就一头扎进河里,活脱脱梭子鱼,在水底直蹿,等他一个猛子抬起头来,已在很远的地方抬头冲我们笑了。女孩是大姐,叫宜兰,她穿海军蓝的背带裙,活泼洋气,长发随意地束在后脑,走起来左右摇摆,拖曳着我的视线。她妈妈叫她淘米洗菜的时候,她就带我一起去河边。她也顽皮,总爱伸手去抓围着菜篮子米箩子欢跳的鱼儿,有时也拖过辫子浸在水里,说钓鱼。虽然我从未见过有鱼儿咬着她的发梢被拎出水面,却对她的说法深信不疑。我们耐心地等候,直到楼上叫:阿兰,水都开了,米还没淘好吗?我们才嬉闹着直起腰朝家里奔去。身后,一串脆脆的笑落在水面,荡成了一道道细细的圈纹。
多少年后,某一天,我住到了清晏园附近。当我再次站到文渠河边的时候,一下懵了。这是它吗,浑浊,黑臭,水面漂浮着绿色的泡沫黑色的垃圾?那条曾经清澈可鉴的古城小河,去了哪里?河边欢笑的孩子,淘米洗菜的妇女,捏着一柄鱼叉的老人,你们又在哪里?难道,光阴的交替总要伴随着消逝和遗憾?那又何必空留这一弯死水,和那个名字,在古城残喘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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