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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推开窗,还没来得及望向远处,目光就被窗台两斑耀眼的黄绊住,再也扯不开。
轻轻捧起,久久凝望,不舍放下。
这是两枚银杏叶,优雅的扇形弧线流畅柔美,纤细的柄俏皮地搭在叶片上。因为涂抹了秋的金黄,饱满,丰润,裹挟着秋收的讯息,直逼我的眼。小区没有银杏树的,它何处飘来?哦,我知道了,这是母亲送来的,她知道我这两天身体不好,来看我了。
这两天,接连阴雨,湿气太重,雾气弥漫了我的双眸,掌心的银杏叶开始模糊起来。母亲瘦削的脸庞倒在我的掌心清晰起来。
儿时,母亲很忙,没时间理我,心里总是怨恨她,肆意地在林子里乱窜,在风雨里滚爬,弄得满身泥巴,看着她收拾完锅碗瓢盆,又在满院闲聊人的笑声里吭哧吭哧地洗着衣服。看着她的手搓揉着我的衣服,全身才有一种被母亲抚摸的畅快。
是的,母亲太忙,没时间抱我,亲我,童年,我享受的母爱是祖母给的。祖母去世,我一夜之间就长大了。在祖母怀里,八岁的我吃饭要喂,走路要背,十一岁还不会系鞋带。这样的日子止于十一岁。那年夏天,祖母离去,母亲开始吆喝我做饭洗衣。那时,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,我一定不是她亲生的,甚至好几次悄悄地溜到门前大路上看过往的妇女,期待碰到一个相貌与我差不多的人,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,泪眼婆娑地叫声亲骨肉。
那样的人我没等到,却在等待中慢慢长大,又在邻居们的夸赞声中遗憾地明白,我是她的亲骨肉,她是一个不懂得心疼女儿的母亲。
在她身上,太缺乏母亲的柔情,有的只是对我的吩咐与教训,我在她的吩咐与教训中学会了所有成年人会干的家务活。
乡风天天吹,草芽春春发,乡野的丫头长得欢。眨眼我到了初中,那时心里唯一的念头,就是读高中上大学,我想做一名园艺工程师,日日与花草为伍。这唯一的念头也被母亲扼杀。中考的志愿表,我填写的是淮中,送到我手里的通知书是师范。那时才知道是母亲悄悄去学校改了我的志愿。那一刻,我好恨,恨她舍不得花钱给我读高中。
直到母亲去世多年,偶尔听父亲提起,一生行医的母亲了解我的身体,知道我的偏头痛不敌高中的魔鬼生涯,也知道劝不了倔强的我,才出此下策。那一刻,我的肠子都悔青了,是的,知女莫若母,如果我读高中,一定考不上大学的,因为初三的时候,头痛的毛病已经开始频繁,只是我自己不懂。
天下有谁愿意背着别人的恨还心甘情愿地去付出,默默地去爱?有,她就是母亲。她知道自己的行动会惹我恨她一辈子,可她依然做了。她知道,我如果不去读师范,唯一的命运就是回乡种田;她知道,我的身体单薄,挑不起担子;她也知道,她的行动会让我恨一辈子。
第一年读师范,一学期都没回家,就是为了不见她。寒假回来,发现院里多了一棵光秃秃的树苗,父亲说这叫银杏,结白果,可以治咳嗽。是母亲免费为人家上门打了一个月的针换来的。第二年春天,从未见过银杏的我,为枝头摇曳的扇面般的叶片深深迷恋,对母亲的怨恨在欣喜中渐渐淡了,再后来,每次回来都会惊喜地发现,院子里又多了一两种花草。那时,粗线条的我哪里知道,那里读得懂一个母亲的心?
偶尔,站在满院的花草中,母亲也会过来,淡淡地说些闲话,絮叨些关于遗憾,关于人生的话题。印象最深的是,她爱说每个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事事如愿。很多年后,在我经历了很多事情以后,才忽然明白,母亲是天下最聪明的母亲!仅仅读过三年书的母亲,在阅读艰涩难懂的医学书籍时,内心一定也遗憾自己没有机会多读几年书吧?可是,她没在遗憾里纠结,她艰难而执着地读了下去,还将自己读成了一名出色乡村医生。聪明的母亲在用行动指引着我的人生之路。
几年后,银杏开始结果了,每到冬天,母亲会用母鸡炖白果给我吃,说止咳的。因为第一年读师范的时候,感冒了没有及时治疗,等我拖严重了老师通知家长的时候,已经蔓延成了气管炎,一到冬天就会咳嗽。奇怪的是,毕业回家后,这气管炎不知何时不治而愈了。应该就是母鸡炖白果的作用吧。
于是更喜欢银杏了,即使成家后,每到秋天,还会回老家,帮母亲摘白果。扒开一丛丛黄灿灿的小扇子,收获着一嘟噜又一嘟噜的白果,偶尔在枝叶的缝隙间和母亲相视一笑,再移开视线,继续找寻,找寻一枚枚白果,找寻一寸寸甜蜜与温馨。
只是,这样的日子太短暂。在一个枝头挂着青果的日子,母亲撒手西归了。那年秋天,我一个人仰头站在白果树下,任金黄的叶在风里舞着,任白花花的果在枝头悬着,我没有伸手去摘。
那年秋天,老家拆迁,银杏树轰然倒在了挖掘机的利齿下。从此,再也没见过它。
今天,飘忽而至的两枚叶片,一定就是我家的那棵树上的,它一定一定在哪个角落默默地生长着,有母亲辛勤地管理,照常春生秋收。
两枚叶片,一大一小。大的应该是我,小的才是母亲,我把小的叠放在大的怀中,就像把母亲拥在我的臂弯里。小小的叶片,你一定怀念起曾经被我抚摩的日子了,所以才飘到我的窗前,对么?连你也知道我的想念。
轻轻合上掌心,凉丝丝的叶片紧紧贴着我的血脉,慢慢被温暖,暖意夹着叶片的清香浸润了我的心田。
小小的叶片,你舞的是深秋的风,还是母亲的心?你的金黄,诉说的是秋的讯息,还是母亲的挂牵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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